墙头无语

咦?

【楼诚/谭赵】今生2.0 (01-04)

#那个,之前说过这个文要大改,光是列改文的提纲就用了一天时间,没办法,自己造孽自己还,谁让我之前写东西不经大脑……1.0版的就停留在那个地方了,因为偏离轨道真的太远了,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了,同志们请原谅我T-T

然后呢,这一部分是开头部分,改动最小的,从这部分之后的内容改动就比较大了,还在施工中。这篇文是绝对不坑,但是改文真的好累,艾玛

这一部分有2w字,很长,基本上是1.0版的 一到十 的内容,看过的亲们可以先不看了,等我把后面改完的都发了再一起看吧

我就是先发出来,以免自己反悔,欢迎大家提醒监督,05-08 一定会在一周内发出来,毕竟死线是我的第一生产力……

谢谢大家#



 


 

 

今生  01

 

 

他昏昏沉沉地站在十里洋场,望着眼前走来走去的中山装和旗袍出神。

我是谁?我站在这里干什么?

他低头看自己,精致的羊绒大衣贴合在身体外侧,随风飘动的衣摆下方是锃亮的黑皮鞋。有个硬梆梆的玩意儿硌在腰侧,伸进大衣里面去摸,那是一把冰凉的枪。

枪?

印象中,我的贴身武器似乎应该是柳叶刀才对。

我到底是谁?

远处,有人在呼喝他。

“阿诚!”

声音中带着一丝愠怒。

是了,这是我的名字。

他顺着叫声的来源看过去,是一个气势威严的男子站在一款老爷车旁边,他知道这个人是他的大哥以及上司。他不假思索地跑过去,弯腰打开车门,等男人坐进去,再回到司机位子,娴熟地发动汽车。

大哥问他:“怎么这么慢,你一会还要去执行任务。”

他回答道:“东西都准备好了,等我们一到家,我就立即出发,不会耽误晚上的火车。”他说话的时候,口腔是自然而然地发出这些个声音,行车的路线也根本不需要思考。

汽车缓缓前行中,他的思路也明晰通透起来。

没错,我叫阿诚,我在上海,我是一名地下党。

到家后,他将要按照原定计划带着武器离开。出门之前,他把整理好的行李放在门厅,向坐在沙发上的大哥道别:“我会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回来,你饿了的话就把厨房的菜热一下。”

大哥拿着一张报纸,抬眼看他:“我等你回来一起吃。”

他想去开门,却发现自己的脚挪不动了,像钉在地板上一样,任他的腿部肌肉如何用力收缩,就是无法将双足抬离地面。

大哥看他:“你怎么还不走?”

他委屈地对着大哥瘪嘴:“我想再多看你一眼。”

因为这一走,就要是永别了。

因为他已经知道这将是永别,所以他不想走。

大哥笑了:“傻孩子,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。”

他惊恐地发现,大哥微笑的脸正在一点点变得模糊,一块一块地凭空地消失。

 

 

“大哥!”

赵启平猛地坐起来,手还在往前伸,想要抓住那个不存在的“大哥”。

曲筱绡正在和爸爸讲电话,赵启平的声音惊动了她。她从客厅走过来,捂着手机,摇摇头做了一个“嘘”的动作。

头痛欲裂。

赵启平爬下床,自己去倒了一杯凉水喝。冰冷的液体顺着食管滚进肠胃,让他心里莫名的浮躁稍有平复。他无法思考任何事情,除了头疼还是头疼。

曲筱绡嗲嗲地和爹地说再见,挂了电话来照应宝贝男友。

“你刚才嚷嚷什么呢?还没醒呀?”

赵启平现在才闻到自己身上的酒味:“……我喝了很多酒?”

“你直接醉倒在电梯里了,吓死人了。”曲筱绡吐着舌头,身子往后仰,模仿出一个昏过去的样子。

赵启平还想再问,女朋友却要出门去会爹妈了。高傲的大小姐蹬起高跟鞋,亮闪闪地甩了一个飞吻:“洗了澡再出门啊,你臭死了。”

小妖精走了,赵启平扶着快要炸开的脑袋,尝试着剖开记忆。

 

 

为了庆祝曲总公司的新方案中标,赵大帅哥和一众小伙伴们在酒吧浪得不知有汉,无论魏晋。一直闹到后半夜,一对歪歪扭扭的小情侣才回到了欢乐颂。

安迪也正巧回来,不过她是加班加到现在的。并且作为剥削她剩余价值的歉意,是由大老板亲自开车送她。

“谭总也来了?”曲筱绡已经喝成轻飘飘了,但是听到谭总还是会兴奋得亮了眼睛。

安迪点点头,带着他们两个人先去按电梯。赵启平一直扶着曲筱绡的身子,自己也昏昏沉沉地眯着眼睛。几十秒之后,停好车子的谭总走过来。他听到了一阵有力的脚步声,以及安迪的介绍词。

“老谭,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,我的邻居曲筱绡,和他的男朋友赵医生。”

赵启明莫名地觉得,他得跟这个老谭好好认识一下,必须要这样。他正要好奇地看过去,电梯门就在这时候打开了。

四个人走进去,安迪身后的男子终于从阴影中走出来,对着他探出右手:“你好,我是谭宗明。”

在抬眼看去的瞬间,有一股电流在空气中劈啪作响。赵启平发誓,他甚至眼睁睁地看到火花从对方的眼睛、嘴巴、手臂上窜出来,以雷霆之势击中了自己的面门。

我看过这张脸。在前世,我看过千百回。

他是我的大哥,我的上司,是我在世界上最亲近的人。

赵启平完全搞不懂脑海里的这些词句是从哪里跳出来的,只知道本已迷茫的双眼猛然睁开来,随即又无力地合上。酒精绝不可能彻底击溃他的理智,但是这张脸可以。他的大脑开始短路,一扇沉重的闸门轰然打开,回忆的汪洋大海顷刻间就呼啸着淹没过来,将理智吞噬得片甲不留。

他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。

 

 

赵启平坐在沙发上,双手攥拳,不能自已地沉浸在记忆中。熟悉的世界开始虚幻,迷茫的过去变得清晰。在时间交错的瞬间,他不能分辨这是阿诚的梦醒了,还是赵启平开始做梦。

许久,紧闭的双目终于淌出泪来。不断交错的人格在灵魂的呐喊中合二为一,阿诚以赵启平之名,重新活在了这个世上。

他不能用学过的任何一部医学典籍来解释这荒谬的处境,但他真真切切地知道,这一切都不是幻觉,更不是精神疾病。划过面庞的的的确确是前世来不及流淌的泪水。

他抬起手,胡乱地擦了一把脸。

 

 

曲筱绡在外面奔忙了一天,哼着小调回到2203,一进门就叫喊着跳起来。

家里光线昏暗,乌烟瘴气,像一群失足青年的据点。

她慌着神打开灯,才发现沙发上瘫坐的赵启平,以及茶几上已经溢出来的烟灰缸。

“你在干什么呀?”曲筱绡气急败坏地打开所有窗户,同时空调也不能闲着,这屋子需要彻底换气。

赵医生的低音炮已经变成哑炮了:“不好意思。”他慢慢地抬头,青黄的脸上冒出一层胡茬。

曲筱绡是标准的外貌协会,最见不得帅哥落魄的样子,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,小心翼翼地问:“你……被医院开除了?”

赵启平摇头,把手里的烟蒂摁进烟灰缸,轻轻嗓子才说:“没事,就是头疼。”

“我送你去医院。”

“不用了,”赵启平咧嘴,笑容只能用惨淡来形容,“……对了,你那个朋友叫谭总的……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?”

曲筱绡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:“你找他干嘛?我哪敢轻易招惹他。”

赵启平站起来,身上的衬衫被沙发揉得皱巴巴,像一块抹布。他一整天没吃没喝了,发白干裂的嘴唇真的不乐意再多吐出一个字:“我想要他的电话。”

曲筱绡感到眼前的人有些不同,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。非要计较的话可能是气息变得冰冷了,让人不敢拒绝他说出口的话。她不得不去敲2201的门,还好安迪在家。

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他非要谭总的电话,我也不是不能给他,但总要经过谭总的同意吧。”

安迪发短信给谭宗明,很快得到了回复:给他吧。

 

 

赵启平在浴室里洗澡,刮脸。他站在镜子前面,忍不住反复观摩自己的样貌。他轻触自己的眼睛、鼻尖和嘴唇,那熟悉的轮廓与前世并无二致。手指沿着下颌与颈侧来到肩膀,那里本该有一道狰狞的疤痕,现在却被新生的组织取代。光滑的皮肤下面,肌肉仍保留有疼痛的记忆,提醒着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。

他从未想过,这样的天方夜谭会发生在自己身上。

好在最初的震惊和迷茫都已经渐渐消退,持续十几个小时尼古丁的刺激,终于让他接受了这个事实。现在最重要的,是去找谭宗明。

他必须搞搞清楚,这个男人是什么来历。

 

 

请客的理由很简单,昨晚他晕倒在电梯里,是谭宗明把他背进2203的。

赵启平坐在椅子里,掐着绒面布套的指节都发白了。他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紧张,连呼吸都有些不流畅。他尝试着劝服自己冷静下来,告诉自己一切都已经过去了,他要继续赵启平的人生,到这里来只是想跟前世彻底说再见。

但是当穿着暖色调针织衫的谭宗明徐徐向他走近的时候,他才知道那些自言自语都不过是堂而皇之的借口。不是好奇,也不是淡定,是深深的期待和眷恋挂在心头。这个和大哥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,他到底是不是明楼的转世?他对过去又保留有多少记忆?他还能认出自己吗?

千言万语停在嘴边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谭宗明的笑容很和蔼,赵启平几乎就可以确定,他会称呼自己为“阿诚”。他们兄弟隔世重逢,一定有太多的话要说。他想知道大哥后来怎么样了,生活得好不好?

他紧张得快要窒息,瞳孔不自觉地放大,盯着一步步靠近的男人,一句大哥马上就要脱口而出。

谭宗明已经走过来了,他稳稳地坐下,客气地打招呼:“赵医生。”

赵启平奔涌的血流凝滞在体内,一颗心像是沉进了黄浦江底。

“小曲呢,她怎么没来?”安迪若是不开口,赵启平可能吃完这顿饭都不会意识到她的存在。

“哦,”赵启平勉强让自己笑了一下,“她有个客户飞机晚点了,就不来了。”

这信手拈来的谎言和自然流露的演技,却是出自诚秘书的手笔。作为这场聚会的四分之一,曲筱绡小姐其实并不知情。赵启平后来想,他之所以没有做戏做全套把小曲带上,可能还是潜意识作祟,希望“闲杂人等”越少越好吧。

谭宗明云淡风轻地说:“赵医生客气,安迪和曲小姐她们住在一起,也得到许多照顾。我早就有意请大家聚一聚以示感谢,今天还请务必由我做东。”

在赵启平的意识里,眼前这个男人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几十年,在钱这个问题上并不曾分过你我。不管是在国外留学,还是在军统或伪政府,但凡有饭局应酬,向来是大哥喝酒,阿诚结账。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酒会,是在巴黎的院系联谊上。那时候大家都知道,鼎鼎大名的明教授有个弟弟也来念书了,仪表出众不输其兄。

曾几何时,明台跟阿诚哥开玩笑说:“大哥就差跟你穿一条裤子了。”

现如今,他却在跟自己探讨饭钱谁出的问题。

赵启平摇头:“吃饭讲究意趣相投,吃成了朋友以后免不了轮流请客,何必计较这些。”

谭宗明浅笑,转过头对安迪说:“你说的果然没错,赵医生真是个有趣的人。”

谭总明看着安迪的眼神让赵启平的心里有些异样。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眼神,七八十年前,这种眼神曾经对着汪曼春流露过。彼时山河破碎国运衰颓,为了救国他们都牺牲太多,包括道德底线。他也没有太多精力关注在这种“工作需要”而出现的眼神上。现在不一样了,现在安迪就坐在那,给他一种明家大少奶奶的错觉,这让他不安。

赵启平原本不打算喝酒,结果他现在拿过酒水单,只想挑几瓶烈的。

谭宗明话很少,大部分时间在认真地吃菜,偶尔张口也是在配合安迪的话题。安迪自从和赵启平打过牌,就觉得他有意思极了,她谈到读书和最近的电影,颇有些兴致勃勃。

赵启平除了不失礼貌地接话,主要精力都用在灌醉自己。推杯换盏觥筹交错,他的视野开始晃动、模糊。

透过玻璃杯,他盯着谭宗明,开始不自知的傻笑,潮红的脸颊像被野火烧过,低垂的睫毛下方,一对鹿眼也渐渐迷蒙。

谭宗明放下筷子,有些担忧地说:“赵医生,你喝多了,我送你回去吧。”

赵启平的脑子开始发懵,舌头也不听使唤:“不、不用了,我有车,怎么能、怎么能再麻烦你。”

“你喝酒了,不能开车。”

与其说赵启平是喝醉了,倒不如说他是想让自己醉了。这一次的饭吃完,他和谭宗明怕是不会再见面了。他知道,他都懂,过去的事情就该成为过去,他不能拽着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帮自己承担痛苦,哪怕这个人跟大哥长得再像也不行。可他就是不甘心,他无法一个人承担着所有的记忆过完这一生,这太沉重、太痛苦了。他仰着脸,做最后的乞求:“那……那除非你,答应我一个、一个条件,才能送我。”

谭宗明被逗笑了:“什么条件?”

赵启平借着酒胆,似醉非醉地说:“……让我叫你一声大哥。”

谭宗明乐也不是,不乐也不是,只好哄小孩一样地说: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
赵启平的眼睛红得像兔子,一下子盈满泪水。他假装拿酒杯,用袖子抹了一把脸。然后抬头看着谭宗明:“大哥,咱们回家吧。”

眼前人的面孔与梦中的明楼交织在一起,连声线都完美重叠:“好。”

 

 

一九四五年,随着日军的投降和撤退,关起门来的情报斗争越发如火如荼。明家兄弟作为嵌入敌营最深的两颗钢钉,所背负的使命和责任也越发沉重。面对昔日的军统战友一夕之间化作劲敌,面对不得不狠辣无情的斗争手段,明楼在无数个黑夜里辗转难眠。

弓弦尚且要一松一弛,血肉之躯更难耐无休止的高度紧张。明楼当时的状态,恰如弦之将断,夜夜头痛欲裂。并肩作战的阿诚是他唯一的港口,他们携持共进,期盼着战斗结束之时,能够远离硝烟炮火。田园也好,书斋也罢,做个能睡安稳觉的普通人。

可惜命运太过吝啬,不愿给他们一点点机会。阿诚在一次单独行动中落入叛徒的圈套,为了保住明楼,他在最后关头制造证据,让嫌疑指向自己一个人。明楼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他见面,是在刑讯室里。阿诚挂在那里,与曾经的明台何其相似。不同的是,明楼不是来救他的,而是来“戴罪立功”的。

明楼坐在他面前,缓缓地、吐字清晰地拷问,语气微妙,像是恨铁不成钢的兄长,又像是幸灾乐祸的看客。

阿诚垂着头,仿佛只恨没把明楼拖下水,剁碎钢牙地咒骂着。

这是他们联袂出演的最后一场戏,没有排练也没有对词,依然做到了天衣无缝,完美收场。故事的结局是明楼拂袖而去,清白自保,阿诚失血过多,含恨而终。

 

 

赵启平被谭宗明塞进车里,看着他给自己系安全带。谭宗明比明楼瘦两圈,眼神里透着商业钜子的深沉和自信。他的手上没有操枪的老茧,身上也没有无可奈何的沧桑。在生意场上,他也经常逢场作戏,但没有人会因为他遗漏的蛛丝马迹而逮捕他。他是个生意人,他可以让自己复杂深奥,但是只要他愿意,也能在朋友面前真实坦诚。

赵启平喃喃道:“……大哥,再见。”

谭宗明说:“还没到呢。”

“对不起,谭总。”微凉的风扑在脸上,赵启平半真半假的酒也醒了七八分。

谭宗明笑道:“干嘛道歉?”

“我失态了。”

“你……是不是遇上什么困难?”谭宗明斟酌着用词,“需要帮忙吗?”

“我只是……”赵启平的眼睛亮亮的,像天上每一颗有故事的星星,“我只是看到你,想起一个老朋友。我太久没有见过他了,特别想他。”

“哦?我和他长得很像?”

“像,像极了。”

“改天介绍我们认识认识,我长这么大,还没遇过跟自己长得特别像的人。”

“他……”赵启平的眼睛又灭了,“去世很久了。”

谭宗明感到很抱歉:“难怪你的情绪有些失控。安迪说你是个开朗外向的人,希望你早点好起来。”

赵启平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:“谢谢。”

谭宗明把车开进嘉林花园,稳稳停住。他下车向赵医生道别,谦谦有礼,并没有表现出因为被弄了一身酒气而不快的样子。

赵启平终究难掩心中的低落,他摆摆手,再次感谢谭总的帮助。

谭宗明回到车上,扣好安全带,看到旁边的座位上有赵启平落下的东西。那是一支钢笔,看得出用了好多年。笔杆的颜色已经磨掉,款式依稀能分辨出是老牌英雄的。

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怎样做——赵启平可能还在等电梯,他可以立刻下车送过去。或者只要打个电话,也可以请赵启平回来物归原主。

但同时还有另一种声音在脑中响动,撺掇着他不要那么傻,不要让故事就在这里结束。

他拿起钢笔,捧在手上端详了许久。终于决定踩下油门,带着这支笔离开。

 

 

今生  02

 

 

周末,曲大小姐洗去一身的疲惫,带着自己帅气的男友出去约会。她哼着歌,开着车,带着唐长老越走越远,穿过郊区穿过农田,柳暗花明地到了一处古镇。

赵启平有些惊讶,江浙一带的确特别多的水乡古镇,没有一个不是声名显赫游客爆满的。眼前的这一处,他还从没有听说过。看上去屋舍幽静,一点没有旅游景点的味道。

曲筱绡像献宝一样得意:“没来过吧?这是我朋友家开发的,还没有大面积广告宣传,目前算是个商务洽谈的私密会所,等广告打出去,可就不会这么安静啦。”

 

镇上有许多古典的茶楼酒庄,商家也都打扮成明清时代的模样,对于在老上海滩生活过的赵启平来说,有一种意外的熟悉感。他漫步走进一间书斋,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做旧,总觉得有一股淡淡的书页霉味。他的目光逡巡在摆放凌乱的书册之间,最终停留在一本小说上。

这是一本回购的旧书,书名《上海1939》,作者署名王九,书里讲述了那个不安的年代里,在风云诡谲的上海滩中地下党活动的故事。该书出版自一九九七年,纸页已经发黄。它的前任主人很有情趣,还在里面加了一张字条:情感深厚可惜情节离奇。提醒后来人不要尽信。

赵启平把书买下来,坐在河边的竹椅上慢慢翻看,不知不觉已经日将西斜。

曲筱绡出现在身后,唱着不伦不类的小调:“长老呀~你是不是饿得慌呀~依儿呀儿呦~你要是饿得慌~你呀就跟筱绡讲~筱绡给你做面汤~”

赵启平咯咯一笑:“你怎么变成杜十娘啦?”

“杜十娘是谁?”曲筱绡皱眉,“刚才跟客户谈生意,旁边的茶楼一直在唱这个,好玩吧?”

“好玩。”赵启平故作愤懑,“我说你怎么会喜欢这种不闹腾的地方,闹半天根本不是带我来玩啊,还是工作。”

“诶呀~”曲筱绡扑到赵启平怀里撒娇,“你做手术的时候我也等你来着。”

曲筱绡知道镇子里有个很特色的食坊,外边不远还有酒吧一条街。她拉着赵启平先去吃饭再去喝酒,一样也不耽误。

 

 

谭宗明刚谈完生意,坐在二楼靠窗的雅间里,一边品茶一边瞧风景。

这个古镇确实是许多附庸风雅的商人来往待客的好地方,街道上走来走去的人虽然不多,十个里面竟也有一两个熟面孔。谭宗明欣赏着这些人前人后的两种面目,渐渐发怔。他摸摸口袋,掏出那支离开主人好几天的钢笔。

笔帽上原本是刻了字的,但是现在已经模糊不清,手指握处也用得发亮了。旋开笔杆,里面的墨囊还是特别老式的那一款,墨水剩下一半。

谭宗明取过桌上的广告传单,写下一个赵字。蓝黑色的字迹潇洒坚实,力透纸背。

“谭总?”曲筱绡蹦蹦跳跳地抬头,居然一眼就看见了二楼的老谭。

赵启平和谭宗明都是一惊,同时向对方看去。

谭宗明不动声色地把笔装回去,邀请他们上来坐坐。曲筱绡对喝茶没有兴趣,反而提议老谭下来,一起去食坊大快朵颐。谭宗明出乎意料的好说话,没多做犹豫就下来了。

赵启平的腔子里还是扑通扑通地响个不停,他捏住拳头再放开,调节呼吸节律。

老谭走过来,云淡风轻地说:“曲总,赵医生,别来无恙。”

曲筱绡乐呵呵地套近乎:“谭总干嘛这么见外,叫小曲小赵就行啦。”

活泼的女孩子总能成功调动气氛,这一路上,叽叽喳喳的曲筱绡有意无意地拉拢着谭宗明,赵启平倒成了个陪客,不过这样也正和他的心意。

 

 

大抵所有景区的卖点都有食物有关,仿佛游客这个词造出来就是跟吃吃吃分不开的。曲筱绡吃过一轮,又捧着小碟子,跑到小吃区扫货。她一走,两个大男人立马冷了场。赵启平想说点什么,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,只好从怀里掏出那本书来,心不在焉地看着。

“什么书?”谭宗明打破沉寂。

“谍战小说。”

“我特别佩服写这种小说的人,笔法巧妙,故事精彩。”

“是吗?我倒觉得有点故弄玄虚。”赵启平一笑,“打发时间还可以,看得太投入就容易上当受骗了。”

这个话题倒是可以聊一聊的。

 “赵医生平时爱看什么书?”

“历史书,漫画书,什么书都看。”

曲筱绡嘟着嘴回来:“蟹黄小笼卖光了。”

赵启平温柔的问她:“那你还想吃点什么?”

“不吃了,减肥。”曲筱绡兴奋地看着老谭,“要不要一起去酒吧?”

“年轻人的地方,我就不去了,祝你们玩得愉快。”谭宗明拿起外套,准备向他们道别,“哦对了。”他像是猛然想起来什么似的,“赵医生,我的车上有一支钢笔,是你的吗?”

赵启平赶紧站起来:“是不是英雄,很旧的,墨绿色。”

“颜色我忘了,不过是挺旧的。”谭宗明仿佛在努力回忆钢笔的样子,“可惜我没有带在身上,回头再还给你吧。”

“太感谢了,那是我爷爷送给我的,意义重大。”赵启平是真的着急,他回家找了好几遍都没找到,基本上已经放弃了,没想到却在谭宗明那。

谭宗明还是客客气气:“那好,下周我打电话给你。再见。”

 

 

愉快的假期总是短暂的,赵启平穿上白大衣,继续忙碌地穿梭在病房和手术室之间。

干完最后一台手术,累得眼睛都花了,病人家属还在外面哭哭啼啼。他强打精神走出去,一是安慰,二是交代注意事项。

这个病人是车祸外伤送进来的,双腿挤压伤,面临截肢。小团队在里面奋战了四个小时,终于保住了一条腿。然而家属根本不能接受这个事实,伤者的父亲甚至拽住赵启平的衣领怒吼,好像害他儿子残疾的不是肇事者而是面前这个汗流浃背的年轻医生。

赵启平感到很无力,他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,他本该心平气和地劝慰这位年迈的父亲,让他保持理智。可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已经消耗了他太多的精神,他提不起一口说话的力气,只能任凭对方责骂。

谭宗明走过来,对那位父亲说:“朋友,你的儿子一会就要从里面推出来了,我想他现在最想得到的,应该是父母对他的关怀和安慰。赵医生在里面抢救了四个小时,如果你的孩子看到你这样的行为,肯定也更加沮丧和自责。你现在应该做的,是好好帮儿子养伤,你说对吗?”

谭宗明讲话不疾不徐,语调温厚平和,他的年纪比对方小多了,看上去却像是良师在对劣徒循循善诱。那人松开手,蹲在地上掩面哭泣。一个高壮的汉子,像是迷路的孩子般无助。

赵启平也蹲下去,一边轻轻拍打他的肩膀,一边低声安慰。

不一会儿,患者被推出来了,家属们围上去,护送着回了病房。

赵启平一脸疲惫地看着谭宗明,挤出一个笑容:“谢谢。对不起,让你等了这么久。”

谭宗明看一眼手表,七点四十分,他等了两个小时:“白衣天使不好做啊。”

赵启平苦笑:“都是工作,没办法。不过,你还得等我一会,我进去洗个澡把衣服换了。”他穿着蓝色洗手衣,前心后背都汗透了,头发也被帽子压得乱七八糟,一点也不像万花丛中过的赵帅哥。

谭宗明当然不介意再多等一会,他点点头,看着赵启平进更衣室。

 

 

医院的墙壁上贴了很多宣传海报,有疾病防治的小科普,也有医护人员的介绍。谭宗明一张张地看过去,找到了赵启平的那一张。照片拍得很英气,像港片里的职业精英。旁边还有赵启平医生作为骨科足球队的主力,参加医院比赛的精彩画面。那个在绿茵地上尽情奔跑的年轻人,浑身上下都散发出让人不自觉就想要靠近的风采。

谭宗明看得太过入神,都没注意到这个年轻人已经站在自己身后。

“太丢人啦,那次比赛连决赛都没进,科里还好意思把照片贴出来。”赵启平抱怨着。

“重在参与。”谭宗明在掩饰自己对于丧失警觉的不安。

“咱们走吧。”洗完澡换了便服的赵医生,一扫方才的疲倦神色,分分钟还能去夜店大战八百回合。

 

 

今天的主题是还笔,谭宗明在餐厅刚坐下,就把钢笔递给了赵启平。

赵启平捧着笔,像捧着一个新生的婴儿,生怕磕碰着这个宝贝。

“这支笔是你爷爷送给你的?”

“是我刚上初中的时候,笔帽上原本刻着一个‘智’字,爷爷特别希望我学业有成,可惜这个字都磨没了。”

“你把这支笔一直用了这么多年,他老人家泉下有知,肯定很欣慰。看不出,赵医生还是个恋旧的人。”

赵启平哭笑不得:“我像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吗?”

谭宗明思考了一下:“你像是……网络上的新新人类,永远赶超我们这种老古董一大步。”

“哪有这么夸张。”

两个人都笑了,气氛一下子融洽起来。

 “赵医生,介不介意跟我这个老古董交个朋友?”

赵启平放下筷子,三分意外五分惊讶:“难道我们现在不是朋友?”

“是吗?”谭宗明犹豫着说,“我怕你因为逝去的故人,不愿意跟我再有牵连。”

赵启平黯然:“很抱歉。我最近几天深入地思考过这个问题,他已经走了,我就应该接受这个事实,不该将自己的负面情绪传染到你身上。真的很抱歉。”

谭宗明叹了一口气:“该抱歉的是我,又让你难过。”

“不会,”赵启平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表达太过直白,对于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来说,这并不礼貌,他立刻笑着说,“倒是我该好奇,像你这样的大人物,怎么会看上我这个穷大夫?”

谭总何许人也,在医院不急不躁地等了自己两个多小时。赵启平尽管没进生意场,也知道时间对于这种人来说都是用钱计算的。他为什么对自己感兴趣?难道就是因为那顿糊涂酒?

谭宗明说:“我是个商人,逐利是我的本性,道德滑坡是我的工作成本。我需要一个有社会责任感、有才华有品位,而且还很直率的朋友,让我在迷失方向的时候,能悬崖勒马,不至于越走越黑。”

赵启平被夸成这样,实在是受宠若惊得很。他一下子就放松了精神,靠在座椅上笑个不停:“谭总,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,如果你需要上思修课,尽管来找我。不瞒你说,安迪和魏总都被我放过血,思想境界得到极大升华,效果显著。”

 

 

谭宗明哪需要上什么思修课,他自己就是个老政委。每次一靠近赵启平,就自动进行激烈的自我批评。像他这种理智到近乎冷血的人,身边除了安迪这样的至交,不曾因为任何人或事情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工作计划。

把别人的失物收进自己的口袋里,以求再次见面的机会,于他而言无异于原则溃败。如今钢笔也还了,谭宗明是下过决心的,短期内绝不能再和赵启平见面。

可那个家伙就跟一块磁铁似的,硬是把他的法拉利吸进了嘉林花园。

赵启平拖着行李箱,正在楼下打电话:“……诶呀我没事,你放心吧,乖。”完事还对着电话来了个飞吻。

谭宗明开过去,摇下车窗:“要出差?”

赵启平一脸怨念:“水管破了无家可归,准备去住酒店。”

“怎么不住在小曲那?”

“那可不行,那不成同居了吗,我暂时没有这个心理准备。”

谭宗明欲言又止了半天,终于说:“我有套空房子,离你们医院不远,我带你过去。”

赵启平还想推辞,霸道谭总已经下了车,提起他的行李箱就往后备箱塞。

土豪朋友就是给力。

 

 

离医院只有二十分钟的步行距离,这个老住宅区看上去太有年代感了,爬山虎绕着墙头转了一圈又一圈。

老谭的房子在11号楼5层,没有电梯。房间的确是好久没人住过了,家具都用防尘罩遮住。谭宗明请了钟点工,每周都来打扫一次,随时可以拎包入住。

赵启平四下看看,这是一套很小的两居室。左手边是卧室,右手边是书房,当中的厅堂只能放下一张小餐桌,厨房和卫生间分别占据两个角落。别看这套房子格局小,就凭它所处的位置,如果租出去也会是一笔可观的收入。

事已至此,也别跟老谭客气了。赵启平把随身带的换洗衣服拿到卧室放下,衣柜里还有一些谭宗明的旧衣服,都用收纳盒整整齐齐地摆着,没占太多地方。

他走出卧室,谭宗明也从书房走出来,手里多了一个很厚的牛皮纸袋子。

“那是什么?”

谭宗明摆摆手:“一些旧文件,放在这太久都被我忘记了,一会带回去。”

赵启平又提到租金,他不能白住人家的房子。

“还有书房,要不你也锁上,我就晚上回来睡个觉,也用不上书房。”

谭宗明说:“书房没什么东西,用不着锁。租金倒是可以给一点,免得你心里过不去。要不这样,等你家水管修好了,就请我过去吃顿饭吧。”

赵启平回答道:“我现在就应该请你吃顿饭,回头去我那再吃一顿,怎么样?”

“那倒不必,今晚我还有事。你把水电都试一下,如果没问题我就先走了。”

赵启平去卫生间试了试水,又按照谭宗明的指示把各处的灯都打开看看。

书房一亮堂,他才发现墙上挂了许多照片,大部分应该是谭宗明年轻时候拍的,有些还是黑白的。照片上的他正是明楼把阿诚从桂姨手里救回来的年纪,青涩中有几分早熟,眼神中都是正义感。

赵启平按着胸口,慢慢退出来。

“都没问题,放心吧。”

“那你就自便吧,我有事先走了。”

谭宗明坐上车,被心中陡升的一股挫败感打得七零八落。他怎么又干了这样的事,还把人领到老房子来,简直是……泥足深陷。

 

 

男人出门没什么累赘,无非是几件换洗衣服。赵启平三两下就收拾妥当,站在屋中思量着该干点什么。

他忍不住又走到书房去,来回打量着那些老照片。那分明就是年少时的明楼,无论是外形还是气质,都是记忆中大哥的模样。他一遍又一遍抚摸着照片上少年的面庞,仿佛这样就能填补上他内心的空洞。

书桌的抽屉刚被谭宗明打开过,没有合紧的地方留下一道缝隙,散发出秘密的气息。赵启平知道自己一直不甘心、不死心,想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。

他不顾道德感的束缚,用纤长的手指拉动抽屉。

空的,什么也没有。

赵启平绝望地闭上眼睛。

 

 

今生 03

 

 

第二天傍晚,赵启平陪着刁蛮女友回家。在楼下的草坪附近走着,一个穿黑色衣服的男子风一样迎面跑过来。

追在后面的谭宗明冲着他大喊:“抓小偷!”

赵启平立刻迎上去,堵住黑衣男子的正前方。

男子腹背受敌,慌不择路地踩着草坪往侧面跑,试图翻墙逃走。没想到赵启平迈开长腿追过去,三两步就要把他扑到在墙根。

赶狗入穷巷是禁忌,狗急了要咬人。男子一不做二不休,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拽出一把匕首,猛回身胡乱朝赵启平戳去。

这变故始料未及,赵启平本能地抬手去挡。袒露的小臂立刻被划伤,渗出血来。

曲筱绡都快吓哭了,大呼:“他有刀!刀子!”

谭宗明跑到近前,赵启平刚把小偷拿着匕首的胳膊扭住,两个人相互角力,要拼个你死我活。赵启平血红的手臂把谭宗明的心都刮烂了,他飞起一脚,踹在男子的后背上。这一脚带着十成的力道,男子被踢出去半米远,痛到脱力得倒在地上。谭宗明跟上去,弯下腰照着他面门就是一拳,两道鼻血登时冒出来。配合默契的赵启平趁机夺过匕首,扔在一边。

谭宗明把小偷狠狠丢下,一把用力地抓住赵启平的手臂,着急上火地说:“去医院!”

说话间安迪领着小区片警也赶到了,男子不得不伏法。这倒霉鬼,什么东西都没偷到,还在2203撬门就被安迪和谭宗明从监控发现。但是使用管制刀具,刺伤赵启平,还是够他喝一壶的。

 

 

尽管最后还是由曲筱绡带着赵启平去包扎了伤口,然而谭宗明对此事的额外关注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。

她带着光荣负伤的男友去了一家西餐厅,在烛光映衬中点了两块大牛排。

曲筱绡说道:“你确定你是独生子吗?”

“当然确定,干嘛这么问?”

“我怎么觉得谭总……跟你失散多年的亲哥哥似的?”

赵启平放下刀叉,很严肃地说:“何以见得?”

“你没看到刚才你受伤的时候他那个样子,”曲筱绡用力地翻白眼,“更别提他还把房子借给你住,你俩才认识几天啊。”

赵启平拿起酒杯,若有所思:“你真的觉得他像我哥哥吗?”

“我跟你讲,女人的直觉很准的,他要不是你哥的话,”曲筱绡顿一顿,看看周围没人偷听,才继续说,“那他就是看上你了。”

赵启平吓得一个趔趄,红酒呛得乱喷。

“诶诶诶,”曲筱绡拿起纸巾擦衣服,“我开个玩笑,你干嘛反应那么大,我估计啊,他就是想跟你套近乎。这年头,谁生病不得去医院找找关系啊,有钱也不一定能治好病,你说是吧?”

 

 

赵启平回到谭宗明的老房子,把曲筱绡说的话反复咀嚼。

这个谭宗明,莫名其妙对自己这么亲近,肯定是有原因的。他那套所谓交朋友的说辞,不能说是假话,但肯定不是全部的真话。如果他只是想认识个医生,以他的人脉可以直接和院长打交道,根本轮不上自己。

他看上去对安迪一往情深的样子,总不可能是对我有意思?

难道说……

赵启平从床上坐起来,忍不住又走到书房去。暖黄色的灯光映在墙上,少年谭宗明笑得矜持又深沉。

 

 

家里的水管修好了,赵启平却不想搬回去了。你别说这套老房子吧,小是小了点,但是每天早上能多睡二十分钟,对一个外科医生来说诱惑力太大了。而且这个小区大多是附近中学的家长租住,安静得不得了。

赵启平盘算着,他如果开口,谭宗明十有八九是愿意把房子长租给自己的。可是朋友之间一扯到金钱,就必然陷入算不清的泥沼。房租给多了也不合适,给少了更不合适。还是算了吧,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。

他打电话给房东致谢:“还钥匙顺便请客,今晚来我家吧。”

电话那边的谭宗明有些为难:“不是我想推辞,今天开完会可能要到八点以后了,要不咱们改天?”

“可是我连菜都买好了,鱼还在水池里蹦呢。”

谭宗明没想到他速度这么快,再推辞倒显得自己没礼貌了,只好答应下来:“那我九点之前一定赶到。”

“诶呀你等等,”赵启平突然叫唤,“燃气用完了我都没发现!……要不还是改天吧。”

谭宗明笑:“鱼等不起。”

“那怎么办?”现在都下班了,买燃气也得等明天。“那我现在去买个电磁炉。”

“别,别,”谭宗明回答,“这样,你把菜拿到我家来做吧,正好我那有两瓶好酒下菜。”

 

 

谭大资本家的厨房,连菜刀都是德国进口的。赵启平把鱼放好,嘴里还啧啧地念叨着:“万恶的资本家啊。”

在赵启平三十一年的人生中,厨房这个场所基本上是绝缘的。是自从阿诚管家的人格融合了之后,厨艺就一日千里,一发不可收拾。

他正在这边叮叮咣咣的切着剁着,谭宗明开完会回来了。

“辛苦你了,赵医生。”大资本家笑眯眯。

“小意思。”赵启平穿着围裙,活脱脱明诚转世。

谭宗明想给他帮个忙,结果被赶了出去。

“你去歇着,等我叫你。”

 

 

谭宗明开了一天会,确实精神不济,他本来只想眯一会,没想到听着厨房的锅碗声,居然感到十分踏实,甜甜地进了梦乡。

赵启平做好菜,洗了手,左右找不着大资本家的影子。这房子大得让人要迷路,他凭感觉上了二楼,撞进谭宗明的办公间。

谭宗明靠在沙发上睡得正香,让赵启平想起明楼当年被失眠折磨到崩溃的样子,他怎么忍心叫醒这个跟大哥一模一样的人。

他退到门口,瞥见一样眼熟的东西。是那个牛皮纸袋子,放在谭宗明大书桌的角落里,压在一叠文件夹下面。他一眼就看见那个袋子,厚得像牛津词典,而且旧到褪色。

曲筱绡说的话又浮现在赵启平的脑中,谭宗明到底有什么秘密?他为什么要从老房子里拿走这个东西?那个旧房子里什么痕迹都没有,他只带走了这一件重要的东西,是什么?

探索未知是人类的本能,加之谭宗明对于自己的重要意义,眼前这个唾手可得的秘密实在是太诱人。

赵启平无法压抑自己,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,轻轻地挪开文件夹。把袋子抱在怀里的时候,他简直要放弃这个可笑的行为,前两天还在抓贼呢,现在轮到自己当贼了。

他走到外面,像个真正的贼一样四下张望,在走廊尽头的窗台上打开了纸袋。

里面还有一层更破旧的牛皮纸,封面上手写着谭宗明的名字,下面是某个出版社的印鉴和日期:一九九六年十二月。

打开牛皮纸,是一本用线装订过的小说手稿。十厘米厚的小说,每一个字都是钢笔手写,字迹和封面上的姓名一样,工整有力。内文有许多涂改的痕迹,用的是八九十年代非常严谨的修改格式,一丝不苟。

小说的题目是——《上海1939》。

赵启平一失神,从纸袋里又抖落一件东西。

是一支钢笔掉在地上。

他把钢笔捡起来,又掏出自己口袋里那支来对比,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。

两支笔是同品牌同款式,只不过纸袋里那一支还有八成新,应该买回来没用太久。他把那支笔转动一下,看到笔帽上刻的还很清晰的那个字:

诚。

楷体,横平竖直,绝无谬误。

    

 

一九九五年,谭宗明来到上海,开始他的大学生活。他一向对写作很感兴趣,经常给各种小报投投豆腐块文字。但是微薄的稿费当然不能满足他的生活需要,他是个很独立的人,除了学费也不愿再跟父母张口要钱。于是他找到一家文具店,利用课余时间来到这打工,赚取生活费。

在这家店里,他深入了解了个体经商的真实情况,积累到很多做生意的经验,可以说也是他日后从商的起点。第二年夏天他已经靠自己的能力租到一套房子,白天上课打工,晚上写作。

他永远记得八月三十一号那天。

附近的中学结束暑假,开始新生报道。一个满头银发穿着体面的老者走进来,要给自己的孙子买一支钢笔。他的孙儿实在太贪玩,马上要进中学了,他想借此机会激励一下他。

当时的英雄还是非常时髦的牌子,出了一套宣传传统文化的钢笔,分别刻着“诚”、“信”、“智”、“义”等几个字,设计很上档次。但是这套笔太贵了,以当时的消费水平来说,一支钢笔卖八十块钱,许多人是不予考虑的。笔就摆着货柜里,许久也无人问津。

老者一眼相中了那个“智”,爽快地买下来,拿着精致的小盒子往外走。

他的老伴带着孙子正在等他,谭宗明听见小男孩跟奶奶撒娇的声音,抬头看了一眼。

隔着窗玻璃,他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,短头发,瘦瘦的,满脸稚嫩,正在央求奶奶买雪糕。

谭宗明猛地向后摔倒,一屁股跌在了柜台后面的水泥地上。

老者已经出了店门,没注意身后发生的事。

谭宗明呼吸急促、心率骤升,无法承受的海量记忆瞬间倾入大脑中。

 

 

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,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,瘦了十斤。

他偷偷跑到中学去,隔着栏杆看那个男孩子在操场上踢足球,捧着肚子和同学打闹。放学了还要去爬个树、捣个蛋,一刻不消停。

谭宗明不知道对方如果看见自己会不会发生一样的事,他也不敢尝试。没有人能体会他内心的天翻地覆,体会他突然被前世记忆撞击的灵魂震荡。

他从文具店买下那支刻着“诚”的钢笔,并用它写了一本小说。笔名是忘旧的谐音,王九。那个时候不流行这种谍战类型的故事,书的发行量不大。但对谭宗明来说意义重大,《上海1939》是对一段记忆的封存。

小说出版之后,他把钢笔和手稿一起收起来,放在抽屉里,然后搬回学校宿舍去住。房租一直付到他上班,直接把房子买下来为止。在请赵启平去住之前,他也有十几年没有进去过。对他来说,那扇门锁上的不是一间房子,而是应该诀别的前世。

    其实在上半年,他已经在医院又见到了赵启平一回。身着白色大衣的青年才俊在门诊大厅里意气风发地走过,再也不是那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孤儿模样。谭宗明知道自己做得对,他的人生理应沿着这样顺遂的轨迹进行下去。赵医生、赵教授、赵院长……这个世上早就没有什么明楼和阿诚,赵启平的人生才是正确的。只有前世永远是前世,今生才是真正的今生。

 

 

谭宗明突然从沙发上惊醒,他环顾四周,没发现什么异样。窗外的黑夜里刮起狂风,吹得林木猎猎作响。

楼下的饭桌上摆好了四菜一汤,赵启平叼着筷子在等他:“正好,快来吃吧。”

好久没有吃到阿诚做的菜了。谭宗明眉毛都笑弯了,轻快地下楼。

赵启平心里的惊涛骇浪已经能掀翻黄浦江上的渡轮了,脸上还是一派风平浪静。

“好不好吃?”他亲切地看着谭宗明。

谭宗明刚咽进去一口清蒸鲈鱼,肉质鲜嫩满口清香,他只能连连赞许:“不恭维的说,真是不错,看不出赵医生一个大男人,做菜如此在行。”

“太清淡了吧?我本来想做红烧肉的,可惜菜市场都没有好肉了。”

谭宗明抬抬眼皮:“那正好,我不爱吃油腻的。”

赵启平垂着头说:“……他就特别喜欢。”

谭宗明开始发觉到空气中的氛围不太对劲,他太了解面前的这个孩子了。什么时候是真情,什么时候是假意,他看的最为清楚。

他在做戏?在试探自己?是什么东西又引起了他的怀疑?

老狐狸不动声色地吃菜,盘算着小狐狸的心思。

赵启平没吃几口就站起来,望着不远处客厅的整墙壁书柜,故作欣喜地说道:“谭总也是个爱书之人,我给你推荐一本怎么样?”

“说来听听。”

“就是上次我在古镇买的那本《上海1939》。”

赵启平说完,死死盯住谭宗明的脸,生平第一次期待着大哥在自己面前撒谎。

谭宗明正在文雅地擦嘴边的油渍,听到书名顿了顿:“……1939?”

“对啊,你还夸它写得好。”

谭宗明故意偏下头,显得十分不好意思:“你看,我无意中就干了件错事。”他又转过来,看着赵启平的眼睛真诚地说,“那书,是我写的。我倒把自己给吹捧了,真是不好。”

小狐狸预备好的说辞一下子被堵了回去,丹田都憋出一把火。他咬着牙让自己笑出来:“谭总太厉害了,还有其他作品吗?”

“早就封笔了,都是拙作,怎么好意思拿出手。”

这老家伙的演技发挥得太稳定了,赵启平竟然找不到丝毫破绽。

谭宗明起身,去酒柜取出一支红酒。打开木塞,又慢慢地拿了两个杯子,回来坐下。

“感谢赵医生的盛情款待,我只有薄酒回礼了。”

赵启平举杯,在嘴角轻抿。他犹豫着,思考自己是否过于敏感了。一本书、一支笔,可能都是巧合而已。对方敢把东西放在桌面上,可能就没想要隐瞒什么。

……不对,他对付得越是自然流畅,反倒越让人觉得可疑。

谭宗明看着他眼珠不自觉地转动,竟是把自己当成对手了,心里有些不是滋味。他何尝不想一把抱住兄弟,诉一场前世的衷肠。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,明楼跳出来差点杀了谭宗明,他人格错乱,曾一度想要去看心理医生。写小说用了两个月零七天,他看那个“诚”字也看了两个月零七天。看到麻木,看到不再心惊。

    窗外的风越来越大,一阵电闪雷鸣之后,骤雨终于落下。

 

 

赵启平第二天还要上班,他把碗碟放到厨房,穿好外套。

谭宗明递了一把伞给他,嘱咐他路上小心:“其实你也可以在我这里住下,空房间很多。”

赵启平摆摆手,连伞都没接,就走出门去。他心里有些焦躁,正好让这雨水浇一浇。谭宗明也不坚持,毕竟车库就在左近,没有几步路。

赵启平走进雨中,突然停了下来。雨势急骤,几秒钟就浇透了他的全身。他伸出双手仰头站着,迎接暴雨的洗礼。

一把撑开的伞快速移动过来,遮住他的头顶,谭宗明问他:“为什么要淋雨?”

是明楼的声线,明楼的味道。如果身后的这个人真的和明楼没有半点关系,为什么自己一看到他就回忆起一切?

赵启平没有转身,他把头仰得更高些:“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背负?为什么不让我见到他?”

远处有闪电亮起,却无人回答他的问题。

谭宗明动动嘴唇:“你快回家吧。”

赵启平继续说:“那你告诉我,我的大哥去哪了?”

“……死了。”

谭宗明心里明明白白,他撑不了多久了,撑不了多久他就要上去抱住阿诚,擦干他俊朗的脸庞,拉着他的手躲进屋子里,告诉他自己有多想他,有……多爱他。

他把伞丢下,退到了门廊里。

赵启平哈哈大笑,释放着胸中的悲恸。划过面庞的是泪水,还是雨水,早已分辨不清。

走之前,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谭宗明:“你的确不是,大哥永远不会欺骗我。”

 

 

今生 04

 

 

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,一夜过后,只剩被吹落满地的乱叶和坑坑洼洼的积水。

谭宗明站在宽敞的办公室里,隔着落地玻璃窗看街道上的车水马龙。

安迪出了电梯,英姿飒爽地走过来,被门口的秘书拦住了:“谭总今天心情不好,您能不能安慰一下他?”

安迪皱眉,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一个人被称作城府深沉,那就是老谭了。他精于情绪管理,喜怒从不形于色,怎么会让下属有这种忧虑?她敲一下房门,没有回应,干脆推门而入。

谭宗明负手而立,腰背笔直。无穷尽的落寞藏在他脚下的影子里,只有最熟悉的人才能发觉。

安迪又把门叩了几下,提醒他自己的存在。

谭宗明终于回过神来:“安迪,有事吗?”他的脸色略显苍白,眼睛四周有淡淡的乌青色。

“昨天公司没有什么需要加班的事吧,你怎么没睡好?”安迪决定暂不谈公事,转而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关切他。

谭宗明深吸一口气,又慢慢地吐出去,继续望向窗外。在安迪面前,他可以适度地放松,甚至可以讲出部分真心话:“……一个人后悔的时候免不了辗转反侧。”

“后悔?”

“为了另一个人。”

安迪沉默下来,她没有沿着对话的方向继续追问下去。那个人是谁?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?怎样的错误的决定让你后悔了?这种刨根究底的追问不适用于两个成年人之间的交流,更不适用于安迪。即使是最亲密的人之间,也必须保持适当的隐私距离,才能维持关系的良性发展。有些话,除非对方主动说出来,否则永远不要去打探。

安迪作为一个局外人,或许反而能用她理智的态度提出一些有效建议。谭宗明继续说下去:“我一直认为,克制是一种美德,无论是在事业上还是感情上,适度的克制都能够避免伤害,争取长期合作。”

安迪表示赞同,所有站在金字塔尖的人,都具有超乎一般人的自制力,这个因素的作用不亚于智商。但是感情?她无奈地笑,“这方面我可能没有太多发言权。”

“感情也是一样,至少从我的经验来看。”

“哦?”安迪有些不可思议,“我一直以为你在感情方面是外向的。”她见过谭宗明和小姑娘搭讪的样子,就算对方是热情浪漫的法国妞,老谭也不曾羞怯过。

谭宗明闭起眼睛,那股酸涩的滋味又从往昔袭来:“……很遗憾,我不是。”

 

 

巴黎难得大雪纷飞,那一次就叫明楼和阿诚碰上了。

明楼像往常一样,站在欧式建筑的教室里为学生们授课。他并不近视,却习惯戴着一副平镜。圆形的金色边框能够柔和他锐利的视线,让他与宁静平和的象牙塔更加融为一体。

年轻的孩子们开始骚动,注意力从东方魅力十足的教授身上移开,转向了玻璃窗外漫天纷飞的雪花。明楼敲敲黑板,示意大家安静下来。

“教授,今天可以提前下课吗?课程明天还可以继续,但是这么美的雪景,如果错过就太可惜了。”发言的是西方学生,他们活泼、大胆,思路新颖也敢想敢说。几个东方学生的眼睛里则充斥着期待与紧张不安的矛盾感。

明楼做出妥协,他讲完眼前的章节,就微笑着合起书本。学生们兴高采烈地把书包抛起来又接住,接二连三地冲出教室。一个女孩子甚至扑过来,热情地抱了他一下。

阿诚走进来的时候,女孩子正要亲吻明教授的脸颊,明楼朝着后面缩了缩,不愿意在阿诚面前和其他人有任何亲密动作。阿诚没有注意到这些,他斜挎着书包,青涩的脸上荡漾着笑容:“大哥,史密斯教授也提前下课了,今天校园里恐怕是要热闹一番。”

明楼摘下眼镜,和弟弟一同走出教室。操场上人群熙攘,全是欢歌笑语。明楼问阿诚:“你想去玩吗?”

“先吃饭吧,现在雪又不厚。”

阿诚拽着书包的背带,脚步轻快地回到公寓。明楼跟在后面,目不转睛地看着雪花飘落在他的头发、肩膀和手臂上。他的阿诚长大了,有一米八的个头和明亮的眼睛,他聪明、坚强,可以照顾好自己,也许我的离开还会让他更加独立和强大。

前几天,明楼刚刚做了也许是这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决定。他对着斧头镰刀发誓,要为祖国人民的幸福奉献一切,包括生命。为了这个使命,他将在不久后赶赴重庆,成为一名伪装者。阿诚和他相依相伴十几年,现在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刻。

阿诚还不知道大哥心里的秘密,他跑到厨房去烧菜,心情十分愉快。

跟大哥在一起的每一天,都是愉快的。

明楼靠在壁炉旁的沙发里,心不在焉地翻弄着书本。他的大脑中有无法捕捉的嘈杂思绪,干扰他进行正常的思考,这很让人心烦。然后他意识到这种思绪的来源是厨房的切菜声——那种菜刀砸向案板的规律声音是他的阿诚造成的——只要一想到这点,他就心绪难宁。

他的阿诚,牵着他心里的一根弦。只消稍微动一动,就具备扯住他所有心情的能力。

这也是明楼最近才意识到的,总有一些冲动从血管里不安分地蹦出来,妄图指挥他的神智。不过还好,他一向具有超人的自制力。

饭快吃完的时候,公寓外的欢呼声到达了一个高潮。阿诚难掩兴奋,跃跃欲试地想要加入游戏的人群。他期待着望着大哥,请求他的允许。明楼哪里能敌得过这双眼睛,它们天真、灵动,有时候充满警觉和防备,但在自己面前永远通透纯洁。他点点头,带着阿诚一起出去。

整个城市已经被银色包裹,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。上海的雪也没有下得这么大过,阿诚恨不得在地上打几个滚以表达自己的兴奋。明楼抄起一团雪向弟弟砸去,一场混战就此引发。

阿诚笑着,跳着,像一只活泼的小鹿,在雪夜里肆意洒脱。明楼血液里的冲动又涌上来,让他恨不得冲上前去,把阿诚扑倒在苍茫的大地中,做一些偶尔会出现在他梦里的事情。

但他只是拨了拨阿诚额前的刘海,让那些被汗水和雪水浸透的头发不要遮住那对迷人的眼睛。

“小傻子。”

阿诚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:“看看你自己吧,流浪汉。”说完这句讨打的话,连忙撒腿往屋里跑。

那一瞬间,明楼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后悔。如果这个国家注定要有人去冲锋陷阵,那就让我去吧。我的姐姐、弟弟,还有我的阿诚,请不要让他们承担这样的痛苦和责任。

 

 

克制。

谭宗明不断告诫自己。

赵启平有自己的生活,有年轻漂亮的女朋友,有大好的前程。现在的他,比之当年的阿诚有更多放不下的东西。一旦他以明楼的身份出现,未来将会有无数难以预料的情况。抵死不认,是他能想到的最为稳妥的办法。

“逃避。”

安迪的话惊动了沉思中的谭宗明,他笃定地摇头:“我从不逃避。”

“那你后悔什么?继续克制啊。”

“……他受到伤害了。”

“他受到伤害,而你在这里后悔。像这种两输的局面,是不是由于你的策略性错误造成的?”

谭宗明无话可说。

“放弃沉没成本,及时止损,这个道理你比我更了解。现在损失已经出现,为什么还要犹豫?老谭,这不是你的风格。”

“……感情又不是做生意。”

安迪扶额:“你还说你不是逃避,你心里明明已经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选择,但是你害怕承担后果,所以才一直退缩……你到底在害怕什么?难道她一点都不爱你吗?”

谭宗明把视线收回来,落在安迪的身上:“我现在终于明白,当局者迷的滋味了。想不到有一天会变成你在劝我。”

安迪耸肩:“我也可以体验一下当局外人的感觉。真诚的建议你,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,最好不要一意孤行。”

谭宗明的手机在响,是赵启平打来的。他拿着电话,不知道该不该接听。隐私大如天,在西方长大的安迪立刻微笑着离开。

电话响了又响,对方没有放弃的意思。

谭宗明的手指划过接听键,低声说:“赵医生,有事吗?”

电话那头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声,赵启平迷离的声线夹在其中,十分飘忽不定:“大哥~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呀?”

他又喝醉了。

谭宗明的心一下子被扯住了,他大声问道:“你在什么地方?”

回应他的是一阵放声狂笑,以及杂乱的酒杯碰撞声。

 

 

赵启平觉得自己被抛弃了。虽然临走前撂下狠话的人是他,但是他现在湿哒哒地坐进车里,却像一只被赶出门的落水狗。羞愤、不安、窝囊、孤独,千百种滋味化成一个巴掌,狠狠地扇在他的脸上。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让他如此失控,那就是他的大哥。可是他的大哥不认他,抵死不认。

赵启平把车开到两百迈,在无人的雨夜里独自疯狂。他没有回家,而是直奔欢乐颂。他需要一些刺激,让自己的注意力得到转移。

曲筱绡吓呆了,刚打开门就被湿淋淋的赵启平用力搂住。这个温柔冷静的最佳男友一下子变成了凶猛的哥斯拉,不问缘由,铁了心要把她拆吃入腹。

这种只在电影里见过的剧情……真是太刺激了!曲筱绡的惊吓很快被兴奋取代,她配合起来,尽情享受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野欢爱。

过了很长时间,赵启平才耗尽所有的力气,瘫倒在地毯上。

曲筱绡满足地喘息着: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

赵启平烦透了,为什么明明很累,但是脑子还在乱七八糟瞎转个不停,为什么那个男人的影子非要死死地赖在那儿,赶也赶不走?

“你到底怎么回事啊?”曲筱绡拍打他的肩膀,“说话呀。”

“别管我,让我安静一会。”赵启平不想理她。

曲筱绡立马就火了:“赵启平,我说你怎么回事啊?你大半夜湿了吧唧地跑来,在这一通折腾,把我都弄疼了我还没生气呢。你在这摆什么脸色啊?我关心你一下问你一下,你别不知好歹啊!”

赵启平坐起身,抹了一把脸上的汗。他知道自己把气撒错地方了:“对不起。”

曲筱绡看他一脸丧气样,心里老大不痛快。想着本小姐这么配合你,你有什么事也不愿意说出来,那就拉倒。她干脆什么也不理,一个人去了浴室。

这是一次失败的发泄,至少对赵启平来说,只起到了更加空虚的反效果。他离开2203,在街边游荡,很快又钻进一家夜店。

 

 

谭宗明找到他的时候,赵启平已经喝得人事不知了。他的手里死死地捏着电话,谁去也抠不出来。

谭宗明帮他结了账,想像上次一样,扶着他走出去。但这回赵启平是真真的喝大了,腿软的站都站不住,别提多走一步。谭宗明只好蹲下身子,把摇摇晃晃的赵启平背住。

赵启平脑中一片昏聩,恍惚间感到身前有宽厚温暖的肩膀,把自己的心都给暖热了,他本能地呢喃着:“大哥……大哥……”

谭宗明怕摔了他,每一步都很慢很轻,口中应着声:“大哥在这,大哥带你回家。”

车库里的光线非常昏暗,谭宗明的头深深地低着,没有人能看清这位商业巨子脸上的表情。

赵启平听见这声回应,嚎啕大哭起来,眼泪鼻涕同时流出,全都蹭在了谭宗明的身上:“大哥,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,你为什么不认我?”

谭宗明的道歉声在四壁之间回响:“是大哥的错,以后不会了。”

 

 

赵启平是从自己家的床上醒过来的,他迷茫地望向一片漆黑的窗外,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。

坐在旁边的谭宗明看到他一副头痛晕眩的样子,忍不住温柔地呵斥:“下次不许喝这么多酒,不像话。”

赵启平揉着脑袋坐起来,只觉浑身无力:“谭总,你也未免管得太宽。”

谭宗明眼中光华流动,轻声唤道:“阿诚。”

空气在这一时间凝固了。赵启平的手臂停滞在半空,胸腔里的心脏也暂停了跃动。

“你在叫谁?”他不愿去看谭宗明的脸,怕他会像梦里那样化成碎片消失。

谭宗明慢慢地说:“我,是你的大哥,明楼。”

“你为什么要骗我这么久!”赵启平猛地掀开被子,跌跌撞撞地冲进洗手间,捧着冰凉的自来水就往自己脸上泼。

谭宗明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,去盛了一碗米粥放在桌子上。

赵启平擦干脸,又光着脚跑回床上,拿被子捂住自己的头。

“这孩子,也不怕憋坏。”谭宗明去抢他手里的被子,“你出来,吃点东西再发脾气。”

受到伤害的赵启平蜷成了一只虾米,死死地躲在被子里,一句话也不说。

谭宗明最怕的就是这样。

阿诚刚进明家的时候,心理创伤还很严重,喜欢把自己闷在被子里,谁劝也不听。明楼生怕他把自己捂出病来,就搬一把椅子,一直在旁边守着。阿诚不管什么时候钻出来,都能看见大哥在身边。虽然没有只言片语的慰藉,但这种无声的陪伴让一个受过伤的孩子重新建立了安全感。无论什么时候,大哥一直都在,自己不是没人要的孤儿。

谭宗明没有别的办法,只能再搬来椅子坐着,目不转睛地盯着弟弟。自己欠的债,还得自己还。

“阿诚,我向你道歉,这件事的确是我错了。”

赵启平不应声。

谭宗明继续说:“但是我有我的考虑,如果我愿意的话,二十年前就能让你知道这件事。我只是不想干扰到你,你有父母,有事业,应该开始新的生活……过去的事毕竟已经过去了。”

赵启平不知道的是,最重要的原因并没有被大哥吐露。但是,他好歹也三十一岁了,当然不能真的像小孩子一样发脾气。

而且……

赵启平愤愤地爬出被子,冲着谭宗明说:“我饿。”

谭宗明嗤一声笑出来,把饭桌的粥端到小宝宝近前。一分钟不到,喝了个底朝天。赵启平把空碗递给他:“还要。”

谭宗明笑眯眯地问他:“味道怎么样?”

赵启平抹抹嘴:“一般般。”

粥是老谭亲自煮的,米跟水的比例还有加热时间都在网上查了好多资料才决定,出锅前加了一把砂糖在里面,确保口感合适。

但是赵启平什么也没问,伸着手就要吃。

好好好,小祖宗要吃。

谭宗明自知理亏,热粥盛了一碗又一碗,一直到赵启平满足地拍拍肚子:“饱了。”

谭宗明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,也不说话。

“谭总,现在天色已晚,我就不留客了吧。”

小兔崽子。

谭宗明立马站起来,转身就到了门口:“再见。”

碰!

门关上了,人走了。

赵启平噌一声跳起来,嘴里喊着“还真走了呀”一边追到门外。

谭宗明还在那站着呢,就等着他出来追。好不容易才认回来的宝贝,怎么可能说丢就丢。

赵启平委屈地眼角都泛红了:“是你先欺负我的。”

可不能把他给惹哭了,谭宗明上前一步揽住赵启平的肩膀:“对,是我的错。”

但是眼泪还是流下来了,赵启平呜咽着抱住眼前的人:“大哥,我好想你。”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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