墙头无语

咦?

【谭赵/楼诚】今生2.0 14

今生 14


北京的第一场悄然来临了。
老张一宿没关窗户,早起被透心凉的北风刮得喷嚏连天。爬起来一看,厕所被自己吐得一片狼藉,脏衣服堆在沙发上,阿平不见踪迹。
“你上哪去了?我昨天没犯错误吧?”老张给赵启平打电话。
“我朋友来了,昨天跟他聊聊天,那小姑娘早就走了,你不用担心。”
赵启平放下电话,继续半卧在床上抽烟,裸在被子上方的肩背处散落着各种痕迹。
谭宗明扔一件衣服给他:“别抽了。”
赵启平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说过一句话,现在也是一样。他默默把烟头掐灭,穿上衣服。


骤然降温,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。赵启平来开会只带了一件薄外套,走在街上非常地要风度不要温度。谭宗明也是临时起意到达北京,照样冻得够呛。
“两位先生想看什么样的衣服?我可以给您推荐。”
赵启平绅士地略一颔首,径直走到橱窗处展示的大衣跟前。
“灰色的,拿一件185。”
导购的职业嗅觉让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不差钱的主,忙不迭地跑进库房拿货。
赵启平把谭宗明脱下来的外套挂在店家的衣架上,亲自从身后帮他套上大衣,再到正面给他系扣,理衣袖。
谭宗明就那么站着,抬起手臂让他整理,最后站在镜子前面左右审视。
赵启平又让拿一件蓝色的来,一边试穿一边说道:“是没有订做的舒服,先凑合穿吧。”
谭宗明深深地望着镜子,表示默许。
导购目瞪口呆地开票刷卡,送两位出门。
走在繁华的街道上,被初雪兴奋到的人群脸上尽是欣喜的表情。赵启平裹着大衣,心里还是一片冰凉。
两个人找了一间咖啡厅,坐在最靠里的窗边。赵启平把笔记本电脑摊开,继续准备下午的讲座。谭宗明随便取一本经济周刊,从封面的第一个字开始仔仔细细地看。
这是周六上午,咖啡厅宾客盈门,很快就三三两两地坐满。
伴随着蓝调的响动,漫长的两个小时从指间滑过。谭宗明把杂志插回书架上,看着窗外越来越厚的积雪发呆。
六边形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,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在广场上驻足玩乐。七十年前只有二层小楼的地方,现在全长出了摩天大厦。杂草被清理掉,换成红砖铺就的路面。雕塑和花坛围绕在广场周围,整齐、漂亮,这样的场景让人联想到富足,联想到美好。从前的流离失所再也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欢乐的情侣和家庭们。有几个家长带着孩子,笑嘻嘻地教他们滚雪球。孩子都穿得崭新,幸福可爱。
谭宗明终于忍不住看着眼前年轻健康的骨科教授,又想到他聪明贤惠的妈妈。他小的时候,妈妈肯定也会带他去玩耍。
赵启平感受到灼热的目光,从电脑屏幕的上缘抬起眼睛。
对视持续了十几秒,是谭宗明先扭过头,继续望着窗外。
他拢了拢衣服,天可真冷。


谭宗明从到达到离开北京,只经过了二十几个小时的时间,他没有在这里多留一个夜晚。赵启平则乘坐周日下午的航班回到上海,直接打车到医院。科里有急诊,需要他主持大局。
晟煊的收购案已经到达紧要关头,谭宗明耽误了一天一夜的工作,要尽快赶回来。
赵启平身心俱疲,一下手术台就瘫在值班室的床上睡死过去,不见日月星辰。
“累死了。”他嘴里念叨着,干脆在值班室住了几天,中间抽空到谭宅去拿了些换洗的衣服,彻底以科室为家了。
谭宗明总是半夜才到家,并注意到衣柜里的内容在减少。等合同签完,一切尘埃落定,已经又到了一个周末。
气温越来越低,床铺越来越冷。
周六中午,谭宗明主动约赵启平出去吃饭。杭帮菜,甜甜淡淡的,最合小赵的胃口。但是赵启平的两根筷子在碗碟上来回游移,就是夹不起来。
谭宗明也没什么食欲,从头到尾只喝了一口汤。
今天倒是个晴天,懒懒的阳光洒进窗口,肃杀的秋意隐藏在四散的黄叶里,说不上是死之方至,还是生之未来。
“你……”
他刚张开嘴想说点什么,桌上的手机就哇哇响了起来。赵启平略带歉意的摆摆手,背过身去接电话。谭宗明竟然感到些许尴尬,并且为自己察觉到这种尴尬的存在而更加尴尬。
电话是科室打来的,病人感染性休克,生命垂危。赵启平在接听的过程中已经站起来,习惯性地做出要离开的动作,只是意识到了谭宗明的存在,才没有立即走开。他放下手机,急切而语无伦次地说:“大哥,我,那个……”
谭宗明刚才已经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,他叫服务员挂账,拉着赵启平的手臂走向门口的停车位,亲自开车送他回医院。
在车上,一向平静如水的谭总终于在心中开始咒骂上天。
干什么不好,要让他干医生,操蛋的职业。
赵启平的手机一直没有挂断,他在远程操纵手术室里的一切。缝合哪根血管,要不要截肢,用什么药……
法拉利风驰电掣,一个甩尾定在了住院部的门口。
赵启平连车门都没关,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手术室。病人的血压已经站不住了,嘴唇发绀,手脚冰凉。他用最快的速度刷手、穿衣、戴手套。深吸一口气,开始与死神的日常对抗。
等到太阳从头顶移到西边的时候,赵教授又抢回来一条人命。
谭宗明一直在等他,坐在走廊蓝色的塑料凳子上,低头不语。
赵启平走出来,口罩和帽子上溅着斑斑点点的腥红,洗手衣的领口处也有渗进去的血迹。他疲累地靠在墙壁上,一边和家属谈话,一边用力扯断口罩的绳子,露出精致的鼻梁和下颌。
谭宗明想起来阿诚走的时候,已经没个人样子了,多处骨折,浑身是血,胸前的好几处烙痕中还有一处是自己造成的。他一辈子都挺直腰杆,像一棵松树那么站着,可唯独到了刑讯室里,却终于再也站不直了。现在想想,阿诚硬挺了二十几年,心里不知道藏着多少故事。
谭宗明不由自主地摇摇头,他又想起自己曾经虚构出的投影。一个永远年轻的、充满热情和朝气的青年,会在需要的时候出现,陪自己度过所有难关。这可能符合人格分裂的诊断标准了吧?
赵启平把事情料理完,隔着十几米的过道看谭宗明的侧影。
“走吧。”
午饭就那么无疾而终了,晚饭还是要好好吃一次。
这回轮到赵启平开车,在外滩附近挑了一家顶层餐厅,正好看到美丽的落日。
“好看。”
夕阳圆而红,浸在一染浅橘色的霞光里,带着强烈的节奏感慢慢下沉。
“大势已去。”谭宗明说。
赵启平接道:“明天又会从另一个方向重新出现,有什么关系呢。”
谭宗明沉默了一下,说:“我以前想过一个问题。”
“什么问题?”
“如果太阳是从东往西移动的,那我就一直往西跑,会不会这一天永远不会过去?”
“不会,夸父渴死了。”赵启平的回答简短有力,不加犹豫,他又反问道,“你刚才说的以前,是哪个‘以前’?”
谭宗明有些不自然起来,但还是正襟危坐:“五岁以前。”又补充道,“第一个五岁以前。”
赵启平继续刚才的答案说:“就算你总是一过中午就闭上眼睛,也改变不了太阳会从天上落下来的样子。”
太阳其实一直是他自己,只不过你离他远近不同角度不同,所以看到了不同的他。
日轮将要没顶,只剩最后一道红光从天边弥散开来。
谭宗明拿起桌面上的柠檬水润了润嗓子。
赵启平看着他把水杯里的液体咽下去一半,却感觉那片酸涩的水果进的是自己的喉咙。


满打满算,谭宗明在上海滩也奋战了七八十个年头。如果你要问一个身经百战的勇士,成功的秘诀是什么?他可能会告诉你,其中一条就是:允许自己失败过。
化脓的伤口需要用双氧水反复冲洗,直至清理出新鲜健康的血肉,才能重获新生。如果藏着掖着,迟早有一天会烂到身体内部去。这道理人人都懂,却绝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,因为过程实在痛彻心扉。
谭宗明的痛阈异常地高,这使得他对于剜骨挖肉也有超乎常人的忍耐力。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地位,脚底下踩过的除了对手,还有每一个陈旧的自己。
可唯独这一次他退缩了。
他开始绞动手指,然后叠桌上的餐巾,先折成方形,然后是三角形、多边形……柠檬水完全不能化解他的干渴,他说不出话来,口唇都黏在一起。
赵启平始终盯着天边最后一抹鲜艳的色彩,直到昼夜交替完毕,华灯映透了碧空。
沉默的十几分钟过去了,如同今天一直以来的沉默,如同最近许多天的沉默。
赵启平摸着口袋,把一件东西放在桌子上。
一把钥匙。
谭宗明闭上眼睛。


赵启平迎着风走在饭店门口,蓝色下摆吹得簌簌响动。街道上没有旗袍盘扣,也没有立领和金丝边眼镜。可是外滩的建筑那么古老,老得残忍。
他往前走了几步,感到身上有个地方在发痛。痛得很弥散,说不清在什么地方,一阵一阵的。他又走了几步,觉得疼痛的位置开始明晰起来,一点点收敛到左肩。疼痛的强度却越来越大,越来越重。
他有些喘不上气来了,只好扶着墙角站定,慢慢调整呼吸。世界开始晃动、眩晕,眼前白光闪耀。白光之中,还有一些碎片若隐若现。


阿诚咬破舌头,用手指蘸着鲜血,在镜子上写了一个字。
忘。
搞伪装,想骗别人,先骗自己。
他盯着那个字发怔,直到身上的汗都不知不觉干透了,才拿抹布兑上肥皂水,仔仔细细地擦干净。


可能是凉风吹得岔气了,赵启平休息了一会,觉得身上好了许多。他拍拍手上的灰,准备到路边打个车。
法拉利突然从街角转过来,猛地刹车在他面前。
谭宗明摇下窗户,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望着他。
赵启平的腰背还是挺得那么直,像一棵松树,傲立风雪。
“我要出差了,”谭宗明把钥匙拿在手里晃来晃去,最后丢过来给他,“如果有落下的东西,自己去取。”
赵启平稳稳地接住,塞进口袋。
引擎声响,绝尘而去。


“你看,人生就是这样,起起落落,很正常。”谭宗明一边开车,一边说道。
副驾驶位上的青年翘起嘴角,眼眶周围却没有一丝肌肉收缩的痕迹,他调整了一下衣服,突然问了一句:“这件大衣好看吗?”
谭宗明用余光瞥了一眼,那是一件蓝色的大衣,很称青年修长的体格。
“还可以吧,”他给了一个尚可的评价,“其实我更喜欢另外一件。”
青年无奈地叹息:“你怎么还是这样。”
“换了吧。”
他的话音刚落地,青年的蓝色大衣已经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——当然是那件中山装。
谭宗明一点也没有想象中的高兴,他不发一语地行进,把车子开进冰冷的宅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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